環遊土耳其(26):千年的低語
都說“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韻依依”。土耳其,不缺清澈的碧水,更不缺偉岸的群山。有的水,在山的懷抱里靜默;有的山,在水的臂彎里安眠。這山水相依的亘古畫卷,在世紀的風中徐徐展開,讓土耳其笑眼迷花蹤,一路迎風舞,成為旅行者駐足的好地方。可是,卡帕多西亞(Cappadocia)的很多山,雖然極少有水的相伴,卻仍然是眾多旅行者心馳神往的神秘之地。卡帕多西亞也因為這些山而被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評為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成為土耳其最經典的明信片。
為什麼位於安納托利亞高原上的卡帕多西亞會如此受人們青睞呢?因為獨特的喀斯特地貌。這地貌跟月球表面很相似,因此卡帕多西亞就有了“地球上最像月球之處”的美名,遂常常作為土耳其最具視覺震撼力的地區出鏡。
如果卡帕多西亞只憑這些起伏的山巒、縱橫的溝壑和奇特的岩石而聲名顯赫,那它只能是“秀外”,但它還有“慧中”的一面。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說,卡帕多西亞的名字來自於佔領它的波斯人,不過,羅馬帝國的歷史學家聲稱,生活在這裏的人是《聖經》中活了950歲的諾亞的兒子後代。按照《地球編年史》中的說法,這個諾亞是個不折不扣的半人半神。雖然在古希臘時代從托羅斯山脈到黑海沿岸都被稱作卡帕多西亞,但今天它的範圍要小得多。不過,今天的卡帕多西亞由於地處古絲綢之路上,所以歷來都是亞歐強悍民族的爭逐之地。據信這塊土地是第一支使用鐵的赫梯人的發祥地,之後,亞述人在這裏建立了貿易據點,再後來,波斯人佔領了這一地區,不僅給它起了名,也把自己的文化深植在了這塊土壤中。當波斯帝國在亞歷山大大帝的鐵蹄下變得虛弱之時,這裏成立了幾個小公國,但亞歷山大本人從未到過卡帕多西亞,他甘願這些小公國充當自己的藩屬而不去征服它們。但在羅馬帝國開始“大掃蕩”的時候,這些小公國都就沒那麼幸運了,全部變作了塵,化作了土,這裏成為帝國的一個行省。
隨着基督教的興起,信奉多神教的羅馬帝國毫不留情地對基督教進行殘酷鎮壓,卡帕多西亞因地形奇特,適宜躲藏而成了基督徒的天堂。他們在這裏的山岩洞穴中修建了教堂、修道院和其它宗教設施,建立了小亞細亞第一個基督教區,還修建了地下藏身地。在拜占庭帝國鎮壓崇拜聖像者的運動中,這裏又成為基督教的避難所。當伊斯兰教在小亞細亞“橫行”時,躲避異族和異教迫害的基督徒也把這裏當作了安樂窩。在土耳其共和國時,基督教在這裏徹底涼涼。不過,基督教的身影今天仍舊在卡帕多西亞若隱若現,貿易之路的馨香今天也仍舊在卡帕多西亞裊裊慢散。我搖響歲月的風鈴,踩着萬花筒般的歷史落葉,在卡帕多西亞的愜意與惆悵中,去傾聽它千年的低語。
從孔亞開出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即是建在卡帕多西亞上的蘇爾汗(Sultan Han)商隊驛站。當塞爾柱羅姆蘇丹國統治卡帕多西亞時,古絲綢之路上的貿易異常活躍。為了給商隊和他們的牲口以及貨物提供歇腳之用,同時保護他們免受強盜的襲擊,蘇丹們在絲綢之路上修建了很多商隊驛站,最多時有上百個。這個建於羅姆蘇丹國最強盛時期,比10個籃球場面積還大的蘇爾汗商隊驛站,是土耳其最大,也是最富盛名的塞爾柱商隊驛站,中國那時在南宋。這裡有專職的醫生、教士、獸醫和廚師等,他們的薪水都由羅姆蘇丹國支付。過往的商隊無論來自哪個王國,抑或是信仰什麼宗教,都可以在驛站里獲得3天,包括食宿、飼料、看病、修鞋、掌馬蹄等等的免費服務。如果商隊在羅姆蘇丹國境內遭受財產損失,經核查後還可獲得賠償。正是這些極富吸引力的政策和周到的服務,才讓羅姆蘇丹國在貿易中獲利頗豐,也獲得大量稅收,直接把它的首都孔亞推向了大都市之列。
作為經典的塞爾柱商隊驛站,蘇爾汗商隊驛站突出了那個時期的建築特點:驛站呈方形,大理石門由卡帕多奇亞的火山岩壘砌而成,高大且精緻,矩形門上裝飾着尖拱和圓拱。尖拱上有繁多的花瓣和複雜的幾何圖形及賽爾柱文字雕帶,門拱兩側的石牆上也有深雕的紋路,兩位賽爾柱蘇丹的名字被雕刻在大門兩側。大門兩側是光滑、但沒有裝飾的石質圍牆,還有用大理石建造的角樓上的瞭望塔,設計簡潔優雅。一進門是一個開放的庭院,庭院中央是一座小清真寺。雖然說是清真寺,但跟傳統的清真寺不同,底下由4個大圓拱支撐,沒有宣禮塔。這裏並非是穆斯林的專用地,擁有不同信仰的人都可以在此做禮拜。庭院四周環繞着用作金庫、餐廳、土耳其浴室、維修店和卧室的房間。這裏沒門的房間是夏季使用的,而庭院之外的巨大封閉大廳則是冬季使用的。大廳中間是一條走廊,走廊上方9拱相連,非常有氣勢,正中是一個鏤空圓頂,為大廳提供空氣和光線,這種鏤空圓頂的設計有些像羅馬的萬神殿。
雖然這個驛站精美的花紋和裝飾也讓人讚歎,但他們住的房間卻很小,特別是冬季人畜共用,連窗戶都沒有的大廳,我想一想都知道那裡的味道是怎樣的。不過,我還是要為絲綢之路上最重要歷史見證的蘇爾汗商隊驛站喝彩,它讓我看到了塞爾柱建築的精華和塞爾柱人對異教的寬厚與包容。
如果說基督徒在塞爾柱羅姆蘇丹國境內還能享受自由的空氣,那他們在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廢像運動中和阿拉伯帝國時期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被迫害,他們不得不躲到深山峽谷中去修鍊,與蘇爾汗商隊驛站同在一個省的厄赫拉熱峽谷(Ihlara Valley)正是這些基督徒的隱修地之一。我在去峽谷的路途上,看見了一名婦女抱着熟睡的孩子就在機動車旁討飯。我還沒把錢掏出來,綠燈就來了。我一直停在那找錢,後面警車叫也不理。這麼熱的天抱孩子要飯,我沒看見就算了,看見了我一定不會置之不理的。
這個長16公里的蜂窩狀峽谷,藏在卡帕多西亞南部的火山岩中,它因火山噴發而形成,峽谷內有一條冰川融水匯成的溪流潺潺流過。溪流旁的山谷,狹窄、幽深而陡峭,是一片由葡萄園和花園組成的茂密綠化帶。在山谷周圍,矮小的灌木叢是“主力軍”,斜坡上是一片片鬱郁蔥蔥的樹木。這樣隱蔽的地勢,外加充足的水源無疑是藏身的最佳場所,成為第一批逃離羅馬士兵的基督徒的第一個定居點,之後受迫害的基督徒都會來到這個避風的港灣,開鑿石窟,修建了數百座教堂和修道院,還在岩石上輕鬆雕刻聖像並賦予其鮮亮的色彩,這讓厄赫拉熱峽谷比世界上很多著名峽谷都多了一層文化內涵,也讓它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化和文明中心之一。
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厄赫拉熱峽谷里的遊人奇多。跟棉花堡景區一樣,這裏也需要排隊買門票。門票比棉花堡的便宜很多,55里拉,不到7美元。在烈日下排長隊真不是一件愉悅的事情,不過,當我從入口走下近400級的台階,來到溪水旁時,那淙淙的流水和滿目的綠色頓時讓難耐的暑氣消失了一半。我沿着不算清澈的小溪走進世界上曾有人居住過的最大峽谷,去拜訪基督徒們在山谷中創造的奇迹。這些奇迹不僅包括從山體中摳出的石窟,還包括石窟中的壁畫。壁畫的顏色與眾不同,包括赭石、磚紅色、橙色和深綠色,所有壁畫都显示出波斯和敘利亞對東方的影響,最典型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蛇教堂(Yilanli Church)。
蛇,是一個神奇的動物,它無時無刻不出現在古埃及的壁畫中。那裡的蛇,是真神,是尼比魯星球上第三大神恩基的化身,可到了基督教中,它就變成了邪惡的生靈,是尼比魯星球上第三大神恩利爾的主意吧。蛇教堂是一座方形教堂,分前廳和異常長的後殿,一條寬闊的拱形通道把兩者連接起來,中央區域覆蓋著十字架浮雕。這裏的壁畫可追溯到給拜占庭帝國帶來中興的馬其頓王朝,拱頂和牆上壁畫描繪着最後的晚餐、耶穌受難、耶穌升天、最後審判的場景,還有包括君士坦丁大帝和他母親的各種聖像。最引入注目的是牆壁上四個被蛇懲罰的赤裸裸罪婦。第一個女人離開了她的孩子,因此八條蛇纏住她,把她咬得遍體鱗傷;第二個女人沒給孩子哺乳,於是胸部被蛇咬了一口;第三個女人誹謗,所以舌頭被蛇咬住了;第四個女人不服從,因此被蛇咬了耳朵。所有女人都呈現出恐懼和痛苦的面部表情,這樣令人驚怵的壁畫我還是第一次在石窟中見到。
像蛇教堂一樣的石窟教堂,在峽谷中有105座,可只有16座對外開放,可惜大部分都不讓拍照。我沒有看完16座教堂,即使看完了,我想縱然石窟規模迥異,但其內的壁畫應該大同小異,都是聖經故事和名人及聖人,比如樹下教堂(Agacalti Church)的圓頂上是藍色和白色天使環繞着保存完好的基督形象;芳香教堂(Kokar Church)的天棚上五顏六色的壁畫都是聖經故事;風信子教堂(Sumbullu Church)的壁畫有君士坦丁七世和他妻子的畫像;支柱教堂(Direkli Church)的柱子上裝飾着聖人的肖像。在所有的教堂中,毋庸置疑,聖經故事是主旋律,耶穌是主咖。有意思的是,在聖喬治教堂(Kirkdamalti Church),發現了畫作者與他的格魯吉亞妻子一起穿着塞爾柱服飾的畫像。更有意思的是,山谷里居然埋葬着一名婦女和四個孩子的木乃伊。
當我按照地圖索引去尋找黑暗城堡教堂(Dark Castle Church)時,不知為何,路上的遊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我一個人在幽靜的山林里和潺潺的小溪旁走過,我有些害怕,加快了腳步,看見前方有三個穆斯林女孩,於是我們開始了雞對鴨的對話。我問她們教堂在哪裡,說是600米的距離,怎麼還沒看到。她們不懂英文,我不懂土耳其語,我只好給她們看土耳其語的教堂名字,她們終於懂了,讓我跟着她們,把我送到了教堂,一路她們都嘰嘰喳喳,好不歡樂。
我在她們的歡聲笑語中,在對把自然、歷史、藝術和文化融為一體的厄赫拉熱峽谷的回味中開到了與厄赫拉熱峽谷差不多20分鐘車程的修道院山谷(Guzelyurt Valley Monastery)。我以為門票只有12.5里拉的修道院山谷跟厄赫拉熱峽谷一樣,也是流水潺潺,可是這個跟厄赫拉熱峽谷同在一個省,長5.5公里的峽谷不僅沒有流淌的小溪,而且除了我的車以外,停車場一輛車也沒有,這讓我大感意外,修道院山谷可是此地區第二個重要的山谷呢。也許只有我一個稀客,我在售票處受到了售票員熱情的接待,知道這個山谷有28座教堂、2座地下城和數百個石刻場所,其中一個迷你地下城和山谷中最大的聖格雷戈教堂(St. Gregorius Church)就在入口處。
我從未参觀過地下城,這是第一次,很好奇。跟石窟教堂一樣,地下城也是基督徒在不同時期為躲避迫害而秘密建造的。該地下城外部看起來很普通,就像建在山上的石屋,而且都被圍了起來,我走回售票處,想問可不可以進入。還沒等我開口,售票員就問我進去沒有,我搖頭,他於是帶我走進了地下城,然後我就又有了洗土耳其浴的感覺。從門口進入內部,都是高低不平的地面,黑漆漆的石洞內,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微弱的燈光在彎彎曲曲的很多地方都看不見。我心想,先生您可別有什麼壞心眼,如果有,我除了束手就擒,什麼辦法也沒有。我想多了,那位先生什麼想法也沒有,只帶着我参觀這個冬暖夏涼,有很多層,卻沒有樓梯的地下城。若想從下一層去上一層,只能踩着“馬鐙”爬“煙囪”。有的地方我根本爬不上去,都是那位先生給我拽上去的,這種體驗我再也不想有了,可那些有着虔誠信仰的基督徒又是怎樣在這迷宮般的地下城“上串下跳”,甘之如飴地享受這“地獄”呢?都是信仰的力量。
從“地獄”爬出來的我,還是覺得能擁有明媚的陽光真好。謝過那位先生後,我來到與地下城一臂之隔的聖格雷戈教堂(St. Gregorius Church)。這個建於拜占庭帝國狄奧多西一世皇帝期間的教堂是建在地面上的,在1924年土耳其的希臘人和希臘的穆斯林進行人口互換後,被改作了清真寺。作為卡帕多西亞早期基督教時期最美麗的作品之一,聖格雷戈教堂的壁畫和裝飾很出彩,木製和彩繪聖像也很博眼球,可惜,它們要麼被塗上了保護漆,要麼被移走,連庭院中的鐘樓也被改作了宣禮塔,只有教堂中間的圓頂在千年的時光里不分宗教,一如既往地讓陽光灑進來,照射到祭壇邊“古蘭經對智慧有益”的銘文上。
雖然這個清真寺看上去不怎麼樣,但它作教堂時,因為是四大神學家之一,東正教教父-聖格雷戈的居住地而成為該地區基督徒的重要宗教中心。就是他把基督教傳播到小亞細亞的,所以這個教堂也被稱為小聖索菲亞教堂,修道院山谷也因他而被世界遺產保護委員會認定為城市、自然和考古保護區。
在清真寺對面的山坡上,有一個看上去更不怎麼樣的教堂,但它卻並未被改建為清真寺。這個名為西維斯利(Sivisli Church)的教堂也是該地區最早的教堂之一,但建造時間卻不明確,只知道它的建造得到了奧斯曼帝國第17位蘇丹穆拉德四世的捐贈,那時,他剛從巴格達遠征勝利歸來。與石窟教堂不同的是,這裏的聖像被描繪在彩窗上。這個教堂曾是窮人的福利社,教堂房間用於容納病人,醫生會給他們免費檢查。當穆斯林和基督徒進行人口交換後,這裏變成了陶器作坊,但教堂整體並未被破壞。
如果說到現在我還沒看到修道院峽谷的震撼風光,那當我走上西維斯利教堂上方的空地上登高望遠時,修道院峽谷毫無遮攔的教堂、清真寺、石窟洞穴等都呈現在我的眼前,那種震撼,有點兒像中國的黃土高坡,跟厄赫拉熱峽谷青山綠水和垂直岩壁帶來的震撼完全不同。跟厄赫拉熱峽谷不同的還有,修道院峽谷不用在烈日下爬累死人的台階,一條柏油路貫穿整個峽谷,我一腳油門就把峽谷看了個遍。峽谷內部景色一般般,靜悄悄的,只有不知人間疾苦的奶牛們在安閑地享受着靜美時光。
雖然修道院峽谷的風光並不是一流的,但它迷宮般的地下城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這個地下城若同世界上最大的代林庫尤地下城(Derinkuyu Underground City)相比,簡直是個迷你版的。代林庫尤地下城差不多20層,深度達85米,有1200多個房間,可居住約2萬人。裏面禮拜堂、學校、商店、釀酒坊、倉庫、馬廄等,應有盡有,都聚集在通風井周圍。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裏居然有52口60到70米深的飲用水井。除了看不到陽光,這裏跟地上世界有什麼分別呢?我開到建於公元7世紀的代林庫尤地下城時,都要餓暈了,隨便找了一個飯店,竟然喝到了我在埃及民宿里喝過的非常好喝的扁豆湯。
吃飽喝足的我有足夠體力逛這個門票60里拉的地下城。目前地下城只開放了8層,每一層的入口都用一塊巨大的石門堵住,以防入侵者進入,而裏面的人則可以通過地道在各層之間自由出入。真佩服住在這裏的人,是怎麼在錯綜複雜的通道中識別各個地方的,我在裏面是找不到東南西北的,最後連出口都不知道在哪裡,一路問,才勉強走出來。
地下城的通風設施設計很完美,中心有通氣孔與地面相連,即便在最深的一層,也可呼吸到新鮮空氣。這是誰想出來的,又是怎麼設計的,那些林林總總的房間是怎麼一層一層開鑿出來的,又是怎麼用長短不一的畫廊和通道跟其它地下城相連的,我的腦中畫滿了問號,莫不是真有神的助力?
我是窮極一生也想不明白的。我也不用想明白,我只要記住奧地利中短篇小說巨匠茨威格說的話就好:“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不管是避難的地下城,還是敬奉上帝的石窟洞穴,都隨着土耳其共和國的建立而被廢棄。可是,這些曾讓靈魂悄然升起之地,卻在千年的歲月里低聲呢喃着信仰的力量。這力量,如水般潤澤着人們的心靈,織就出溫暖祥和的綠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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